「这是你们学校的体育场吗?好小啊。」
沉默地走了一段,她又活泼起来了,看来是摆脱了刚才那突如其来的小失控,比比划划地大放厥词,「整个校园都小,一点也不大气!」
「你要多大气?」师霁问她,「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大气?给你一个1500米的大操场?——室外风雨操场就这样了,我们学校有个室内体育馆,在当时,已经算是条件很不错了——你笑什么。」
胡悦确实一边听一边在偷笑,被揭穿了赶忙抿起嘴,但还是没忍住,「就没想到你也是那种维护母校的性格,第一次看到你这么着急辩解——室内体育馆,好自豪哟,哈哈哈哈。」
师霁瞪她一点:蹬鼻子上脸,有点管不住了,他的威吓也一点用也没有,胡悦还在没心没肺的偷笑,真是连顶头上司都管不住了。
「室内体育馆是我爷爷手里建起来的。」其实,她说得也没错,确实敏锐,他对这个体育馆是有点不同,「是他任上的得意之举……那时候,设备这么齐全的室内体育馆在友校的确很罕见,以前学校风雨操场太小,一直受师生诟病,搞这个体育馆,预算有限,能建得这么漂亮,他是很开心的。我们读中学的时候,假期散步,他经常带我们走过去视察工地……」
胡悦不说话了,搀着他手臂的手收紧了一点,像是暗暗在提醒他的失态,师霁回过神,收回眺望的眼神,有些自嘲的笑了,「时间过得真快,当然,现在看,很普通了。」
但在那时,却一定是某种希望的寄托,那些高级的、闪闪发亮的新设施,就像是对未来的期望,看着它们一点一点从图纸成真的感觉总是好的。胡悦不吭声地望着他,她是懂得的,他知道。
「里面一定还是很好的。」她温存地说,双手抱上了他的手臂。
这是个女朋友专用的姿势,这样走路会比平常慢很多,但一般来说,被抱着的男人都不以为苦,师霁也没有太不高兴,他……勉勉强强,还能接受。
「跑道倒是维持得不错。」
「人是真的少了——踩得少了就不容易出问题。」师霁跺了几下脚,「以前还是煤渣跑道,小时候一摔一身灰——」
他兴致来了,带胡悦绕到主席台后头,「这里,这里——」
「这里怎么还有个楼梯啊?」胡悦很吃惊,但没阻止师霁的动作,还贴心地拿出餐巾纸让他抆拭扶手,铁质的梯子,冬天特别沾手,还好靠着暖气井,没有积雪结冰,师霁戴上手套,几下就利索地爬上墙体,翻到了主席台的水泥顶篷上,胡悦跟在后面爬上来,「手套都弄脏了!」
「回去我买一副ugg的送你——」师霁漫不经心地说,这熟悉的景象,让他喉头有些梗,眼神胶在天边,舍不得离开,咳嗽了一声才缓过来,「这个梯子你猜以前干什么用的?」
「做什么用的?」
「晒菜干用的……最早的时候是煤渣操场啊,灰大,食堂就在附近,大师傅是广东人,喜欢做菜干排骨汤,有晾晒需求,以前都拿木制楼梯来搭,后来索性贴墙浇了个铁梯子。又后来,食堂大师傅退休了,逐渐就没人上来晒。教师子女倒都还记得——我很喜欢这里,以前,这附近没什么高楼大厦,在这里看日出日落,没遮没拦,那时候觉得很美。」
现在也依然还是美的,落日什么时候都美,并不是只有悬崖孤岛的落日才值得一看,它的红光穿过深红色外墙的居民区,就像是一颗咸鸡蛋黄,淌着红油悬在晚餐的粥饭上方,师霁一眼看过去,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以前也没见过什么好东西,觉得这里特别好,站在上面就像是……就像是世界之王,哈哈,真的幼稚,那是十岁以前的想法了。」
后来不这样想了,但还是很喜欢这里,「还想着带女朋友来看,就像是一个秘密基地吧,大了,只能偷着上来……应该是很好玩的。」
「我听宋太太说……你大学的时候没谈女朋友?」胡悦问,她的眼睛一闪一闪的,就像是抓住了一点在意的东西,师霁看向她又眯起眼,夕阳太刺眼了,背着光什么都看不清。
「是啊。」他说,「生活永远和想像得不一样,是不是?几岁的时候,想像不到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好的景色,更高更孤独的感觉,十几岁的时候,想像不到自己怎么会选择不谈恋爱,二十几岁的时候也想不到自己的女朋友会长什么样子……」
「三十几岁的时候,也没想到真的有一天带着女朋友站到了这上头。」胡悦接口说,他看不清,但她逆着光的脸隐约好像有点笑着的模样,说着,还孩子气地蹦了两下,随后又有点儿担忧,「不会塌吧?」
「你不把整个班的人叫上来开派对就不会。」师霁说,他又重复了一遍她的用词,胡悦刚才说到这个词的时候,有点怪腔怪调的,「女朋友?」
「——这不是你说的吗?」她白了他一眼。
「我那是说给死人听的。」他有意和她唱反调。
「我不知道原来警察局里是一群活屍在办案。」
「他们是外人,外人不算人。」
她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踱到他身边眺望夕阳,「……傻子。」
他们并没有一个明确的、标志性的仪式来确认关系的转变,一切似乎都还暧昧未明、不到火候,就像是胡悦的双眼,总还有些东西藏在云雾后头。师霁发觉,他并不能读懂胡悦,他总是不能轻易地知道她在想什么,甚至也很难辨别她的真话或是谎言。就像是这一声傻子,是骂他,语气又有一点橄榄般的回甘,女人的心思,怎么能轻易弄得清楚?如果可以,只能说明你一点都不喜欢她。
他对她是有些捉摸不透,可能也因此,不由反复品味她的语气——师霁的嘴角有一点上翘,不高,也不是很久,他意识到了就把它藏起来。
「冷吗?」
「还好。」胡悦说,她又沉默了一会,「你说得对,生活永远和想像得不一样。」
在渐渐被屋宇吞没的霞射中,她瞅着他,表情也因为那潋灩的霞光阴晴不定,像是在笑又好像是有一点想哭,「十几岁的时候,我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和这样一个人站在这样的一个地方——怀的是这样的一种心情——」
「只是十几岁的时候想不到吗?」
「好吧,二十六岁的时候也一样想不到。」胡悦笑了,他的哏逗得好,「太无常了,人生,真是——」
在葬礼过后,这是常见的感慨,师霁是这样想的,他也这样说了,「看到人死的时候,大概都是这样想的,人都很健忘的,过一段时间,就又都忘掉了。」
「也有些人是忘不了的。」胡悦幽幽地说,但很快语气又稍微振作了一点,关心他,「老院长……你还行吧?」
故地重游,又见到了亲人的心血之作,她一路都在陪他纾解,他知道,她隐约的担心他也听出来了,师霁摇摇头,「其实很坦然,准备得太久了,这和突然辞世不一样。」
沉重也仍有,但并不悲痛,失去就像是一个空空的洞,余下的就是这样的感慨,师霁告诉她,「谁也说不清将来会发生什么,谁也看不到另一个人心里在想什么,这就是生活的真相,只是平时我们都假装不知道而已。」
假装能掌控什么,能拥有什么,能改变什么,不遗忘掉真相,该怎么生活下去?他们的工作,归根结底,难道不正是在描绘着这一层心知肚明的伪装?见多了更能明白,其实这一切,也不过都是飞蛾扑火的假装。
「再说下去,没法面对生活了。」胡悦轻声说,她是懂得的。
「其实也不会,」师霁笑了,「知道了也还是得生活啊,我现在倒是渐渐明白了。」
「该怎么活?」
「活一天算一天的活,想怎么活就怎么活。」他说,「别把想法留到明天,真不一定还有明天。」
在夜色即将降临到这暮气沉沉的城市,暮气沉沉的城区与暮气沉沉的校园以前,短暂而又永恒的一刻,在绮丽氤氲光华满天璀璨红绿肆意涂抹乱舞的晚霞里,师霁说,「现在,我就想亲一亲我的女朋友。」
他去捧女朋友的脸,并猜不到自己会得到怎样的回应,他们的关系终究还没有分明,就像是他们都意识到的,总是仿佛还差了什么,还不到火候——
但是,女朋友并没有躲,她反而踮起脚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脖子。
「傻子。」
当双唇分开的时候,她轻轻地说,声音在风中飘远了,就像是梦中的呓语,她紧紧地搂着他,把脸埋进他肩膀里。
眼泪不断从她眼里滑落下来,在脸颊上结出透明的冰痕,沁在唇中,这个吻是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