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萤“阿姐多虑了,他楚王之所以挟天子以令诸侯,无非是出师无名。倘若他真把天子屠杀,那就坐实了造反的事实。
“若说我的揭发他还有辩解的余地,那杀天子,就是坐实造反。这等谋逆的大罪,足以覆灭他这些年打下来的根基。”
武安沉默。
梁萤着急道“这些年楚王坐拥数十万大军,势力愈发膨胀,倘若王室继续逆来顺受,只怕过不了两年就要改朝换代了。
“到那时,你我皆是亡国公主,彻底任人鱼肉。
“阿姐你扪心自问,可会甘心眼睁睁看着梁家祖辈辛苦拼杀下来的江山社稷落到楚王的手里”
这番质问令武安如坐针毡。
梁萤继续洗脑道“我俞州十郡有三万军,且手里握有能重创楚王大军的武器,只要天子许我名分,我便能名正言顺聚集天下英豪起势讨伐楚王。
“朝廷有难,八方来援,就算不能彻底把楚王扳倒,那么多人去撕咬,也得把他生生扒下一层皮来,岂能容忍他继续放肆”
武安盯着她看了许久,才道“你仅仅只是一个女郎。”
梁萤反驳道“女郎又如何
“古有嫘祖始蚕,巾帼妇好东征西讨,她们皆是女郎
“阿姐,你没有经历过那场惨绝人寰的清君侧,可是我经历过,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周边全是血淋淋的尸体。
“倘若那时候我不自救,谁还能来救我,等着英雄从天而降吗
“逃跑途中被掠进土匪窝里,宁愿死在丛林里被豺狼吃掉尸骨无存,也不愿被温水煮青蛙低头委曲求全。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侥幸,皆是靠自己豁出去闯的。
“纵是一死,也死得心甘情愿,至少我曾不要命去拼过闯过,而不是等着他人来施救自怨自艾世道不公允。
“倘若你这时候无动于衷,以后便再也没有退路,王室垮了,谁还能来供养你的锦衣荣华,你我皆不过是市井里任人践踏的蝼蚁。”
这话戳到了武安的心窝子,愠恼道“放肆”
梁萤闭嘴。
武安厉声道“你莫要危言耸听。”
梁萤冷笑,指着外头道“阿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可知外头是什么世道吗
“老百姓民不聊生,贪官污吏官官相护,朝廷已经烂到了骨子里。
“当然,这些与你无关,你只需要守着你的荣华你的高墙,潜心修道就好。
“可是谁来供养你的荣华,谁来供养你的太平安稳”
武安第一次被忤逆冒犯,控制不住想伸手打她,偏偏那人桀骜不驯,主动把脸伸过去让她打。
“长兄如父,长姐如母,阿姐尽管来打”
这话把武安唬住了,手僵持在半空,没有落下。
梁萤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阿娘出身不好,比不得阿姐得先帝荣宠,你锦衣玉食,那是你的运道。
“要怪就怪我梁萤没你的好运气,好不容易才在后宫长大了,却在十四岁那年被逼着去殉国守节。
“我就想不明白了,明明是朝廷不作为,王室不作为,为何国难却要落到我们这些还未成年的女子身上
“凭什么需要殉国陪葬的人是我们这些女儿,而不是那些皇子,就因为他们带把吗”
武安委实被她的叛逆气得不轻,指了指她道“你这是大逆不道”
梁萤轻蔑道“我若逆来顺受,可还有站到你面前的今日”
武安“”
梁萤“你以为我不想像京中的那些贵女一般求得安稳吗
“起初我也是这么想着,不求荣华,只想有一处能安身的地方。
“可是天下之大,我走到哪里都是坑,外头就是这么一个吃人的世道,你让我如何不叛逆
“等着被吃掉吗,还是活不下去了拿绳子一了百了”
武安嘴唇嚅动,想说什么,终是忍下了。
因为她忽然发现不管她说什么,都是苍白得无力的。
在一个历经过大屠杀流落到民间的女子跟前,她虽然没有办法去感同身受,但也明白其中的艰辛。
眼前这人就是一匹被吃人世道洗礼出来的野马,跟他们这些养在京中的贵人是完全不同的,但也正是因为这种野性,才敢跟楚王叫板。
武安的内心一时五味杂陈,不知是何滋味。
她一边嫌弃这人的庸俗,一边又佩服她的叛逆。
她已经过了年轻人的莽劲儿与冲动,但现在,骨子里的血液仿佛又被刺激得沸腾起来,倘若不尝试自救,那王室真的彻底完了。
亦或许对方说得不错。
这是他们唯一能垂死挣扎的机会,哪怕是回光返照呢,也得生生咬下楚王身上的一块肉来。
过了许久,武安才疲惫道“我乏了,你回去罢。”
梁萤欲言又止。
武安朝她挥手,不愿再提。
她默了默,这才起身行礼告退,走到门口时,武安忽然说道“你不要在这里逗留了,去平陇的悦来客栈候着,我若有消息,自会知会你。”
梁萤心中一喜,转身道“是,我明日就走。”
武安做了个打发的手势,她压下心中的欢喜,迈步出去了。
外头的柳元娘见她出来,行礼道“小娘子走好。”
梁萤颔首。
待他们离开后,柳元娘才进屋去。
武安斜躺在竹榻上,说道“过来给我揉揉,我头疼。”
柳元娘上前替她揉太阳穴。
武安隔了许久才道“那就是一匹野马。”
柳元娘“到底是民间的,又吃尽苦头,自然跟京中的不一样。”
武安沉默,冷不防道“我病了,明日回京,请大夫来给我看诊。”
柳元娘“”
武安继续道“病得很重。”
柳元娘“”
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她只怕是要办事了。
次日一早武安乘坐马车回京,她的心情格外平静。
昨晚她想了一宿,还是没法无动于衷。不管这件事成与不成,总得去尝试,为皇室做点什么。
回京后,素娥把她生重病的消息传了出去。
永嘉大长公主过来探望。
武安躺在床榻上,屋里有冰鉴,倒也凉爽。
永嘉排行老四,目前皇室还健在的公主里除了她和武安外,便是老五定安。其余的一些早死,一些和亲,一些在那场清君侧里因夫家牵连被屠杀。
永嘉也是孀居。
武安不想把成王他们牵扯进来,私下里同永嘉议起梁萤的事,把永嘉唬得脸色发白,压低声音道“你疯了”
武安冷静道“我没疯,我很清楚我在做什么。”
永嘉着急道“一个来历不明之人,她说什么你就信了”
武安“我亲自验过身的。”又把找人查探梁萤身份来历细叙一番,更是令永嘉眼皮子狂跳。
武安握住她的手道“成王和景王跟天子有往来,他们被盯得紧,定安跟他们走得近,也不方便。
“我思来想去,若要接触到天子,唯有我俩最合适。可是我不问世事许久,倘若贸然进宫,定会引人生疑。
“永嘉你替我冒这趟险,去一次宫里,让天子私下里许一份册封的册文,至于公主宝印,让我来想法子弄。”
永嘉惶恐道“倘若事败”
武安宽慰她道“行事讲求一个出师有名,就算事败,楚王也不敢杀天子造反,他大不了拿朝廷官撒气。
“可若我们坐视不理,先帝便背负一世骂名。
“楚王擅自给他定谥号为厉,其心险恶。
“如此大逆不道之人,王室岂能容忍他胡作非为”
永嘉忐忑道“话虽如此,那梁萤可靠得住”又道,“阿姐三思,切莫为他人做了嫁衣。”
武安神色平静,“先帝晚年昏聩,朝廷早就烂透了,这是无法掩盖的事实。
“就算我梁家的江山落到旁人手里,也断不能便宜了楚王那等狂妄之徒。
“永嘉你且回头想想,宫中的妃嫔和未出阁的那些孩子尽数被屠,东宫被全灭,只剩天子一人,还有外头的嫡系亲王公主与旁支的宗族,全都被杀光了。
“这般血海深仇,你岂能坐视不理”
这话戳到永嘉的心窝上,一脸难堪。
武安劝说道“且助我一臂之力,哪怕是垂死挣扎,皇室也得把楚王拖到地狱里去给先帝赔罪。”
看着她坚定的样子,永嘉左右为难。
武安抓住她的胳膊道“你与我一母同胞,可愿与我共赴国难”
永嘉心中百般不是滋味,嗫嚅道“阿姐”
武安自言自语道“我身为嫡长,面对皇室这些年的境遇,没法无动于衷。”
永嘉鼻头微酸,红眼道“阿姐”
武安“长兄如父,长姐如母,那些丧生在楚王刀下的冤魂,有我们的父亲,兄弟与姐妹,都是与我们同根同祖的人啊”
这话说得永嘉伤心落泪,再也忍不住抱住她痛哭起来。
她终是被说动,与自家长姐共赴这场国难。
既惨烈,又悲壮。
入秋的时候下了一场雨,在平陇等待消息的梁萤一行人心中忐忑。
之后过了近半月,京中那边才有了音信,是柳元娘亲自走的这趟。
她抵达悦来客栈时是正午时分。
猝不及防得知她来寻,梁萤振奋不已,忙差人把她请上楼。
柳元娘从包袱里取出册封的册文和宝印,交到她手上道“我家主子让小娘子赶紧走,走得越快越好。”
梁萤神色激动,“阿姐在京中可有危险”
柳元娘“你无需管她,她自有应对之策。”又道,“一会儿你们就离开这里,回你的俞州去,越快越好,切莫有分毫耽搁,恐出岔子,明白吗”
梁萤点头,“多谢柳姑姑。”
柳元娘行礼,“奴婢这就回去复命了,遥祝小娘子一路顺风。”
梁萤还礼,“柳姑姑慢行。”
柳元娘不作逗留,交了物什就匆匆离去。
把她送走后,梁萤回来打开绸袋里的册文,是一份金册,上面是天子亲笔写的授册诏书,册封梁萤为镇国大长公主。
盖的印章是国印。
除了册文外,还有宝印,是用黄金打造,上头刻着镇国公主印。
赵雉不识字,看不明白,问道“这是什么印”
一旁的陈安有些手抖,解释道“镇国公主印。”顿了顿,“镇国是公主封号里的最高等级。”
赵雉“”
梁萤兴奋问“我厉不厉害”
赵雉“”
她可真他妈能忽悠
陈安显然被唬住了,眼皮子狂跳道“我得出去喘口气儿。”
梁萤皱眉,“你喘个屁,大家赶紧走,滚得越远越好。”
他们不敢耽搁,陈安匆匆下去结账。
梁萤让赵雉把东西收捡好,他有些怂,说道“烫手。”
梁萤手贱地掐了一把他的屁股,“我烫你娘的手”
赵雉“”
他憋了憋,忍不住问“照你这么一个忽悠法,岂不是成了天子的姑母”
梁萤理直气壮道“对,老娘就是天子的姑母,谁若是见了我,也得把我当菩萨拜一拜。”
赵雉“”
梁萤推了他一把,“别磨蹭,赶紧走”
一行人匆匆离开客栈,快马加鞭回俞州。
路上赵雉心里头憋了许多话,却碍于没有时机,只得忍着。
陈安则彻底激动坏了。
妈的,这是妥妥的合法造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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